虛擬貨幣投資糾紛中的法律邊界：民事爭議與刑事犯罪的區分

引言

自2021年相關監管政策出臺後，中國內地對虛擬貨幣的態度形成了一個基本共識：公民投資虛擬貨幣及其衍生品不被禁止，但如果違背公序良俗，法律不會提供保護，風險自擔。由於虛擬貨幣不被視爲法定貨幣，因此不應在市場上作爲支付手段流通。

這導致了司法實踐中的一些困境。大多數法院的民事立案庭不再受理虛擬貨幣相關的法律糾紛，而刑事立案的證明標準又相當高，成功立案十分困難。

然而，司法機關對主流虛擬貨幣的財產屬性認同度正在提高。有時甚至會出現一些極端情況，即明顯屬於民事範疇的虛擬貨幣投資糾紛，也被當作刑事案件處理。因此，明確區分虛擬貨幣投資糾紛中的"民事爭議"和"刑事犯罪"變得尤爲重要。本文將通過一個具體案例，深入分析這一問題。

一、案件概述

根據廣東省佛山市中院的一份公開判決（（2024）粵06刑終300號），案情大致如下：

2022年5月至6月期間，被告人葉某某虛構投資項目，承諾給予投資者高額回報，誘使伍某某、陳某某、葉某坤等人向其投資共計價值250萬元人民幣（其中葉某坤投資了價值50萬元的USDT）。

葉某某收到資金後，將大部分用於個人消費和償還債務。後因無力支付利息和退還本金，投資者報案。

法院審理後認定葉某某構成詐騙罪，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1年。葉某某上訴後被駁回，維持原判。

被告人葉某某及其辯護律師的主要辯護意見是：

1. 葉某某與投資者之間是民間借貸關係；
2. 證據不足以證實葉某某收取了葉某坤價值50萬元的虛擬貨幣。

這兩點意見均未被法院採納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法院將被告人收到的USDT直接描述爲"資金"，這種定性存在爭議。嚴格來說，公民用法定貨幣購買USDT等虛擬貨幣後自行投資虧損，法律通常不會提供保護。但如果虛擬貨幣被他人詐騙，是否應當得到法律保護？目前的司法實踐傾向於對主流虛擬貨幣給予一定保護，但這需要明確區分民事投資和刑事犯罪的界限。

二、從"民事糾紛"到"刑事詐騙"：認定的標準是什麼？

以詐騙罪爲例，"民事糾紛"和"刑事詐騙"的本質區別在於：行爲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佔有的故意，客觀上是否實施了詐騙行爲。

本案中，法院認定葉某某構成詐騙罪的主要理由包括：

1. 被告人承認將部分投資款用於償還個人債務；
2. 被告人承認將部分資金用於向他人放貸及投資虛擬貨幣；
3. 銀行流水顯示，葉某某在收到一筆100萬元投資款後，次日就用43.8萬元購買了奔馳轎車；
4. 葉某某在收取投資款時已有外債，且名下無房產；
5. 葉某某當時月收入7-8千元，但每月需支付1萬元車貸，入不敷出；
6. 爲應對投資者追償，葉某某制作虛假虛擬貨幣轉帳記錄，直到案發前仍未積極籌款還款。

綜合這些因素，法院認定葉某某具有詐騙行爲。在實踐中，單一因素可能不足以認定詐騙，但多項因素疊加後，辯護難度大大增加。除非被告人能提供證據證明確實將投資者的資金用於真實投資。

三、法院認定：虛擬貨幣可以作爲詐騙對象

本案中一個值得關注的點是，投資者葉某坤使用價值50萬元的USDT進行轉帳，最終被法院認可爲投資"資金"。盡管辯護律師認爲難以證明葉某某收到了這筆虛擬貨幣（考慮到虛擬貨幣錢包地址的匿名性），但法院給出的理由是：

1. 微信聊天記錄顯示，2022年6月28日葉某某對"葉某坤向葉某某轉50萬元人民幣等值的USDT"的回復爲"收到"；
2. 葉某某在筆錄中一直承認收到了價值50萬元的虛擬貨幣。

法院認爲：虛擬貨幣具有可管理性、可轉移性和價值性，可以作爲詐騙罪的犯罪對象。因此，認定葉某某詐騙了葉某坤價值50萬元的USDT。

四、實務判斷：投資者虧損不等同於被詐騙

需要強調的是，並非所有虛擬貨幣投資糾紛都構成詐騙犯罪。投資損失並不必然意味着詐騙發生，刑事與民事的界限必須依據法定標準來劃定。在司法實踐中，認定是否構成詐騙罪通常會考慮以下幾個關鍵因素：

1. 行爲人是否具有"非法佔有目的"？

這是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之一。司法機關會判斷行爲人在發起虛擬貨幣項目或募集資金時，是否從一開始就打算非法佔有他人財產。如果行爲人有真誠經營的意圖，但因技術、市場等原因導致失敗，一般屬於投資風險；反之，如果明知項目虛假或無能力履約，仍以虛構手段誘騙投資，往往會被認定爲詐騙。

2. 是否存在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行爲？

詐騙罪的實施行爲是"虛構事實"或"隱瞞真相"。在虛擬貨幣領域，常見的表現包括：

• 編造不存在的虛擬貨幣平台；
• 宣稱"區塊鏈技術突破""國家背書""已獲上市批準"等明顯不實信息；
• 故意隱瞞資金用途、挪用事實或兌付風險。

如果行爲人通過這些手段使他人陷入錯誤認識並轉移財產，就滿足了詐騙罪的客觀要件。

3. 受害人是否"基於錯誤認識處分財產"？

詐騙罪的本質是"通過欺騙使他人自願交出財產"。司法機關會審查受害人是否因被誤導而作出投資決策。如果投資人在充分了解風險後仍主動參與高風險項目，即便最後虧損，也難以構成詐騙；但如果是因相信虛假的盈利預期或不存在的項目而投資，就可能被認定爲詐騙。

4. 資金流向和用途是否真實、合法？

司法實踐中還會追查資金的真實去向。如果資金被迅速轉移、分散，或用於個人消費、賭博等非法用途，甚至根本沒有投入項目建設，這將強化"非法佔有"的判斷。相反，如果資金用於實際項目投入，財務帳目清晰，即便項目失敗，也更可能被認定爲民事糾紛而非詐騙。

五、結語

虛擬貨幣投資領域機遇與風險並存，投資者在追求高收益的同時，也必須警惕潛在的法律風險。從司法實踐來看，虛擬貨幣引發的糾紛呈現出"民刑交織"的復雜趨勢，而刑事詐騙作爲最常見的指控之一，其適用需要司法機關嚴格把握法律標準。

對於普通投資者而言，應謹慎對待所謂的"內幕消息""國家扶持""穩賺不賠"等宣傳，增強風險意識，審慎決策。一旦遭遇損失，也應理性評估維權途徑，是選擇民事訴訟（目前難度較大）還是尋求刑事立案，需要根據具體情況分析。

雖然虛擬世界無形，但法律標準不容模糊。只有在規範中前行，才能實現技術發展與法治保障的動態平衡。